將軍狗狗並未流浪

#1
我從小就怕狗,因為在都市長大,我對他們的吠叫、牙齒、尾巴感到陌生,每次碰到狗都躲得遠遠的。小時候在奶奶家被一隻狗狗的前腳撲過,他其實是想要抱抱,但那天我崩潰大哭。所以我一直以為我跟狗沒什麼緣分,即使長大了已經不會害怕,也嘗試摸過他們,卻總是缺少一種人狗之間親近的感覺。直到我下部隊到將軍安檢所,遇到阿肥、小黃、小黑的時候,我的人生才慢慢跟狗狗有了情感上的連結。



他們都是我的學長姐,在安檢所至少都生活了五、六年以上。阿肥在是小小狗的時候就被副所撿回來,現在已經是這裡的小頭目了,他總是仗著男生的氣勢搶食物,明明嘴巴還有一塊肉就偏要去搶小黑正在啃的骨頭,被我們修理的時候就會嗚嗚嗚的跑掉,總之是條小屁狗。他不會主動跟你撒嬌,但是會默默地走到椅子旁邊趴下,用行動告訴你他在這裡,眼睛圓圓的,睡著時就四腳朝天,我曾經因為他作勢要咬我(因為他搶小黃食物被我踹),整整一個禮拜不跟他說話,但心裡還是覺得他最可愛。


小黃是典型的小媳婦,比較膽小,怯生生的感覺。她吃東西很慢,阿肥吃完一碗她才吃兩塊,還會邊吃邊看阿肥有沒有要衝過來,然後趕緊閃一邊。於是我們餵食他們的時候都會刻意將小黃帶開,讓她能在安全的地方慢慢吃,這也是我們的娛樂之一,因為對付阿肥的霸道只有調虎離山計才管用,或是兩個人站在他們中間讓阿肥不敢靠近只能一直吐舌頭。小黃非常愛討拍,有時候夜裡我站在碼頭前顧船,她會咚咚咚跑到你腳邊,抬起右腳碰你一下,意思是叫你摸摸她的頭,一次、兩次像個小孩子般閉上眼享受被撫摸的感覺,那是我這輩子跟狗狗最親近的時刻。


小黑比較不親人,她總是默默跟在阿肥旁邊,有時候在港區遇到外面的流浪狗群,她就會像戰神般的衝出去扁別人兩下,而且永遠跑在最前頭。平安是當時的所長認養回來的狼狗,雖然是軍犬的品種但是可能受夠創傷,所以雖然體型最大但是最傻,他剛到營區的時候我拴著鍊子遛他,他大概已經八百年沒看過人了,死命跟在你腳邊然後往你身上撲,這次我沒有崩潰大哭了,我就認真的跟他擁抱一次吧。只是他一天到晚在撲人,腳腳又一堆土,所以還是被我火大推開過,但下一秒他又撲過來了。


退伍時我也很捨不得他們,惦記著要一一跟他們合照,因為我知道他們可能是未來我回將軍時唯一可以見到面的熟面孔,他們永遠都會在那裏吧?

#2
去年12月23日晚上,我正在車上休息,準備要進店改排面。在將軍的群組中聽到狗狗要被安樂死的訊息,我嚇了一大跳,馬上問清楚事件的始末。原來大隊接獲民眾檢舉別間安檢所有虐狗的行為,但事實上是安檢所冬天幫狗狗洗澡,他們因為天冷又千百個不願意所以大聲哀哀叫。即使已釐清是誤會,大隊可能仍然因為被民眾檢舉留下紀錄,不分青紅皂白就下令所有一線單位不能養狗,就因為這一道命令,捕狗大隊就來將軍把阿肥、小黃、小黑、平安和新朋友傻B抓去動物之家,這代表什麼呢?他們被認定是流浪狗,他們要進入十二天公告、評估認養的流程,如果沒有人帶他們走,那最後就是被安樂死。我聽說小黃被抓進籠子時不停發抖,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就差點逼出淚來,我忿忿不平,如果不對這腦殘的命令作出反擊,救這群狗狗出來,我一輩子都會感到遺憾。

我立刻打電話到南巡局督察室,並且一開始就表明我是海巡退伍的預備軍官,這樣他就不能把我當一般民眾河蟹我了,因為我知道你們在幹麻。雖然過程中他還是提到「我們不希望安檢所養狗」、「流浪狗會影響民眾觀感」、「這是大隊長職權」之類的太極語法,不過到最後他終於聽懂我的訴求:這些狗狗們並未流浪,他們有「家」,我希望他們可以回家。其他退伍弟兄也接連打電話過去檢舉,這讓他們開始重視這個問題,我想這就是為什麼行動一定要動員的原因之一。

經過大家的努力,很快就傳來了好消息,大隊接到南巡局的關切後翻供似的表示他們沒有說不能養狗,我們也不是第一天當兵了,這種朝令夕改或睜眼說瞎話的事情見怪不怪。總之狗狗可以回到安檢所了,只要有人掛名從動物之家認養出來就好。大家都很高興,覺得事情很快又完美地解決了。誰知道我們都高興得太早。

#3
有些事一但變了,就很難再恢復原狀。大隊同意安檢所養狗,卻發了一張落落長的電話紀錄,載明了養狗的相關規定,講白一點應該是一份懲處標準表。例如養狗就要有狗籠、要有狗鍊、沒事不能亂跑、不能隨地大小便、如果攻擊民眾除了負賠償責任還要接受行政處分,如果平日督導發現缺失,「認養人」立刻處以申誡1-2次的處罰。所裡的弟兄看了都傻了眼,身為軍職人員,只求平時善盡本分,若是背著行政處分的壓力,那軍旅生涯也會受到一些影響。這讓原本已經決定要掛名認養的弟兄面臨很大的掙扎,不是他們不願意,但這份規定實在太糟蹋人了。所以狗狗暫時無法回來,還要繼續忍受非常惡劣的環境,以及安樂死的恐懼。

我感到相當相當地沮喪,我親身體會到因為體制的合法暴力,讓我們無能為力的感覺。因為大隊可以說:「我們沒有說不能養啊?但既然要養就要有相關的配套和規範,否則別人會說我們未盡監督責任。既然在軍中服務,做事要遵守軍中的規定,應該也是理所當然。而且你可以選擇要養或不養,我們沒有任何強迫。」

這就是體制的合法暴力,因為每一句話幾乎都站得住腳,既合法也合理,但這個論述卻讓人感覺「錯到不行」。我們只能從情感上反駁,但是只憑感覺這種虛無的力量,就算能對付個人,也無法撼動僵化體制下築成的防衛高牆,他們可以躲在後面,繼續過日子。

所以我慢慢明白,為什麼有時候非要用激烈手段抗議不可,因為對方就是仗著合法合理,你如果真要理性對話,那就會被他們的「法跟理」說服。無路可走,無話可說,無名火無可宣洩,這種時候丟顆雞蛋,丟雙鞋,剛,好,而,已。

狗狗無法離開動物之家。我和南巡局持續溝通,雖然取得共識希望能改變大隊的立場,但這需要時間,眼前最重要的是將狗狗們從牢籠中釋放出來。



#4
說起來跟狗狗們最有感情的,應該就是副所長了,畢竟他待在將軍最久,跟狗狗相處的時間也最長,可以說是看著他們長大的父親。因為受制於軍中環境,這件事情他只敢怒不敢言,我可以明白。所以他唯一能做的,是將狗狗們認養回家。雖然暫時不能讓他們回到熟悉的將軍,但至少沒有被拆散,也免除了被安樂死的恐懼陰影。謝謝副所長最後挺身而出,你是最適合,也是唯一能這麼做的人了。

經過近20天的掙扎,狗狗活下來了,我好像也見識到了人生更多善良的、醜陋的面貌。這一課教會我一件事:我們每天看見許多社會議題鬧得沸沸揚揚,無論我們對議題的涉入有多深,多數時刻我們還是外人,是站在戰場外的行動者。我們看著戰場裡的人冒著危險往前衝刺,流汗流血也在所不惜,無論我們的立場是支持還是反對,無論那些戰士是我們的同伴或敵人,我們至少都要能明白,當他們為了守護某樣事物時而成為戰士時的,那種決心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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