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童遙指杏花村

雖然身為九零後,但其實是最老的一批。說到底,我還是一個深受台灣傳統文化影響的人。

小時候對於「家族」不以為意,長子、長孫的身分對我來說不過是個萬聖節的小裝扮,大家見到你就會自然地把所有甜頭放進你的籃子裡。他們都記得我是周爺好不容易的老來得子,捧在手心、拍打餵食。我呢,到一年級以前還會吸拇指帶安心被上學、出校門沒看到媽媽三秒落淚,被各種大人圍著哄著叫叔叔、阿嬸、叫姨婆、舅公,那是比你大的哥哥、比你小的妹妹,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跟著叫了。好乖,真有禮貌的小孩啊。這些臉原本來來去去,流進時間的河裡,終究在我成年後沖積成一片平原,等著我去一一相認。


我不知道和我同一輩的世代,有多少人可以寫出他們堂哥堂姊、表弟表妹的全名,更甚者,可以從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那代有幾個兄弟姊妹、幾個孩子開始算起,理出一個簡易的三代族譜。這些人可能不會在你的日常生活中出現,可是卻在那些我們容易覺得無聊的節日和儀式佔有一席之地:逢年過節、清明祭祖、婚喪喜慶、某某長輩的六十七十八十大壽。沒有相處互動,叫不出名字,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,只憑著血緣這種理性世界最大的bug讓你們碰在一塊,除了尷尬和逃避,我真想不到該如何面對。

至於我會有這個感觸,是因為去參加了小時候很熟識的一位親家嬤的喪禮。我看著家祭時從長子開始,一路隊伍排到外孫、外孫媳大約四十人(啊,而且長媳的輩分在長女之前也讓我很驚訝),心裡一直在進行各種角色扮演:隊伍裡的人、答禮席的人、躺著的人,除了哀戚,他們都在想著什麼呢、他們能給彼此什麼呢。無論扮演那一種人,我都好想要可以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,有足夠的情感支持可以握著手、拍拍背、交換眼神,藉由家族的聚集,那種真正的活著的生氣,得到安慰。

整場典禮我一邊想著這些、一邊回想小時候和這些人相處的經過,但能夠具體回想起來的真的有限,畢竟已經快十五年沒有互動了啊,家族在時間的河裡,有時候因為各種事件就分支了,最後流進哪裡,你多半也只能從喪禮得知。沒掉眼淚,身旁的媽媽不只一次紅了眼眶。最令人折騰的,還是極度壓抑、強忍悲傷後的釋放。家祭結束我們走出靈堂,我的表姊(親家嬤的長孫女)慢慢走到我媽身邊,從上次來上香和今天,從沒見她掉淚,表情一直很嚴肅。她開口要說第一個字前,就哭倒在我媽懷裡,那種哭法我很熟悉,最親最愛的人從你身邊離開,無法挽回時,就必須這樣哭。我傻了一陣,突然閃過:「啊,這個就是小時候常常看到,那個很搞笑的表姊啊,和我同名的表哥會一直欺負她,然後她就會去找阿嬤告狀,阿嬤,對,阿嬤一直笑呵呵。阿嬤對她多麼重要。阿嬤。」然後我就跟著哭了,忍著沒有聲音,但眼淚直流。我不只為阿嬤仙逝而哭,我是為這份感情而哭、為失落的家族情感而哭。

和我同名的表哥含著眼淚走過來。小時候他三天兩頭就會出現在家裡,爸爸帶他進公司、他也照料過我爸好一陣子,年紀雖然差了一大截,但我總是喊著家瑋哥哥,也沒想過像是在叫自己。從小到大我的認知就是:他是大人、我是小孩。爸爸走了這十來年,變得很少聯絡,因為不刻意,不刻意,自然就會流走,時間、感情和其他所有跟人際關係有關的事情,都是如此。他含淚走來,我們沒說話,交換眼神,並肩靠著拍了彼此一下背,然後各自走開。
頭一次跳過我爸的連帶關係,我覺得我們是兄弟、屬於同一個家族,我已經是可以為他即將升高中的女兒提供升學建議的大人了。

長子長孫的這個萬聖節提籃,糖果已經吃完,慢慢裝進了石頭,往後只會愈來愈重而已。我對於家族的嚮往,可能就因為來自小家庭的生長環境、還有過去十幾年的斷裂。必須認得、並記起這些臉,讓我在過年時能夠發自內心的祝福對方平安、掃墓碰頭時真的想聊彼此的生活近況、婚禮的時候即使他們必須佔你的桌你也不會覺得不爽。

雨紛紛完了、魂也斷盡了、那邊那個杏花村,先不說酒家,你那裡有家嗎?

地上的糖果究竟能不能撿?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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